高中中國語文選修單元系列選修單元三︰小說與文化

香港中文大學

黃念欣教授

1

傳統小說的地位與文化意義

清乾隆中，敕撰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》，以紀昀總其事，於小說別為三派，而所論列則襲舊志……跡其流別，凡有三派：其一敘述雜事，其一記錄異聞，其一綴緝瑣語也。唐宋而後，作者彌繁，中間誣謾失真，妖妄熒聽者，固為不少，然寓勸戒，廣見聞，資考證者，亦錯出其中。班固稱「小說家流蓋出於稗官」，如淳注謂「王者欲知閭巷風俗，故立稗官，使稱說之」。然則博采旁搜，是亦古制，固不必以冗雜廢矣。（魯迅《中國小說史略》）

2

「十五貫」版本及背景

繆荃孫《京本通俗小說》之《錯斬崔寧》（1915）為所發現的九篇宋代話本之一

〔明〕馮夢龍《醒世恒言》之《十五貫戲言成巧禍》下注「宋本作《錯斬崔寧》」

朱西甯《破曉時分》（1963），作者否認直接參考過前二作，只讀過一個約300字的故事大綱

敘事模式︰視點

《十五貫戲言成巧禍》全知全能的視點

看官聽說：這段公事，果然是小娘子與那崔寧謀財害命的時節，他兩人須連夜逃走他方，怎的又去鄰舍人家借宿一宵？明早又走到爹娘家去，卻被人捉住了？這段冤枉，仔細可以推詳出來。誰想問官糊塗，只圖了事，不想捶楚之下，何求不得。冥冥之中，積了陰德，遠在兒孫近在身。他兩個冤魂，也須放你不過。所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斷獄，任情用刑，也要求個公平明允。道不得個死者不可復生，斷者不可復續，可勝歎哉。

宋代話本中，說書人的局外觀點與道德訓誡意味4

敘事模式︰視點

《破曉時分》「天真的敘述者」

老三的限制敘事觀點︰年齡、經驗、客觀時空等限制

重點不在故事的情節發展或真相

而在人的悲歡離合、喜怒哀樂

感同身受的可能

「內敘事」或「局內視角」

童稚觀點中的人生苦樂無常、突來凶險

重點亦由「巧合」轉向「吏治黑暗」

5

敘事模式︰視點

黑八說我︰「這是你走運，老三﹗頭天站堂就碰上大案子，讓你見識見識。」

「好說，八爺，初來乍到的，全仗你啦多指點。」

「說不上；吃衙門飯也就那麼回事兒，一回生，兩回熟。」黑八從鬍子嘴裏摘下菸袋，磕磕我懷裏的棍。「多早晚哪——輕重琢磨使喚熟了這副傢伙，就是一輩子的鐵飯碗兒。」

黑八那副神情，真像天生的就是個老長輩。

6

敘事模式︰人稱

《十五貫戲言成巧禍》事不關己的干預型敘述者

今日再說一個官人，也只為酒後一時戲言，斷送了堂堂七尺之軀……

過了一宵，小娘子作別去了不題。正是：鰲魚脫卻金鉤去，擺尾搖頭再不回。

到了小娘子面前，看了一看，雖然沒有十二分顏色，卻也明眉皓齒，蓮臉生春，秋波送媚，好生動人。正是：野花偏艷目，村酒醉人多。

7

敘事模式︰人稱

《破曉時分》多層敘述的內外、異同

老三首天到衙門當差是第一層故事

老三入行後聽徐周氏轉述的案情發展是第二層故事臘月初七那天，家裏錢沒錢，糧沒糧……可那個迷迷糊糊的大相公，一出去便是一整天。

基本上第三人稱，轉稱徐周氏為「小女人」把這一對人犯帶到凶殺現場，……這女犯知道的就是這麼些，訴說一陣哭一陣。

8

敘事模式︰人稱

可那個迷迷糊糊的大相公，一出去便是一整天。那天颳著乾雪，左右開店做鋪子的街坊，賒的欠的不知在人家那兒掛上多少帳了。新帳壓陳帳，年根歲底還到哪兒去賒喲借喲，小娘們冷冷清清撇在家裏頭，捱餓受凍足足熬上一整天。

由公堂上的申辯轉向第三人稱的描述，構成小說的第二層敘事

9

敘事模式︰時間

小說為時間的藝術︰

次序

跨度

頻率

10

敘事模式︰時間

文本時間 vs 故事時間

《十五貫戲言成巧禍》

記宋朝中魏鵬舉失言失官故事、南宋劉貴因十五貫惹殺身之禍，以及劉大娘子與靜山大王的因果循環

「卻說南宋時」闡述劉貴家中狀況：

文本時間 < 故事時間 → 快速敘事

慢寫反映重點︰因果報應天理循環之主題

11

敘事模式︰時間

快速敘事，交代不重要的背景

卻說南宋時，建都臨安，繁華富貴，不減那汴京故國。去那城中箭橋左側，有個官人，姓劉名貴，字君薦，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，到得君薦手中，卻是時乖運蹇。先前讀書，後來看看不濟，卻去改業做生意。便是半路上出家的一般，買賣行中，一發不是本等伎倆，又把本錢消折去了。漸漸大房改換小房，賃得兩三間房子，與同渾家王氏，年少齊眉。後因沒有子嗣，娶下一個小娘子，姓陳，是陳賣糕的女兒，家中都呼為二姐。這也是先前不十分窮薄的時，做下的勾當。至親三口，並無閑雜人在家。那劉君薦，極是為人和氣，鄉里見愛，都稱他劉官人：「你是一時運眼不好，如此落莫，再過幾時，定須有個亨通的日子。」說便是這般說，那得有些些好處？只是在家納悶，無可奈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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敘事模式︰時間

《破曉時分》

記一天破曉至早上的例行官事

「帶人犯」徐周氏的出場所呈現的長時間場景描寫：文本時間>故事時間→慢速敘事

徐周氏得悉被賣後的心理反應及行動

老三目睹屈打成招後的心理反應

反映重點︰案發情節相對讓位予人物心理，尤其為女性或弱小者的心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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敘事模式︰時間

「帶人犯……」

大老爺好像這樣酸酸的吩咐了一聲，但是聽不清。那個安菸點火的傢伙立時三步兩步跨到堂口兒，手握刀柄，一手扠腰，滿口外鄉口音，尖嗓子叫著︰

「帶人犯徐周氏﹗」那和賣烤白薯的吆呼差不多一樣的味道。

隨即向兩旁揮揮手。其實並看不見他的手，那只是長長的馬蹄袖照空裏弧畫兩畫。就有兩個小廝模樣的小子擎著三尺來長的竹簡，挨盞挨盞去搆著吹熄大堂兩壁那些燭台上的紅燭，只留下大老爺案上一對大蠟燭。

寫升堂細節之複雜駭人，猶如陰曹地府，不似人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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敘事模式︰時間

《十五貫戲言成巧禍》的記敘頻率

最常出現的情節︰

1. 劉貴戲言典妻致使陳二姐返娘家

2. 崔寧與陳二姐同行，剛好身上帶著

「十五貫」

曲折案情為主角、「十五貫」所代表命運的偶然性和不可臆測的巧合

再次強調「出語須誠實，口舌是禍基」

15

敘事模式︰時間

醒世詩文出現頻繁

聰明伶俐自天生，懵懂痴呆未必真。嫉妒每因眉睫淺，戈矛時起笑談深。九曲黃河心較險，十重鐵甲面堪憎。時因酒色亡家國，幾見詩書誤好人。

世路崎嶇實可哀，旁人笑口等閒開。白雲本是無心物，又被狂風引出來。

善惡無分總喪軀，只因戲語釀殃危。勸君出話須誠實，口舌從來是禍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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敘事模式︰時間

《破曉時分》的記敘頻率

「十五貫錢」不再是關鍵，反而案中金錢變成含糊的二百兩、五百兩或四百八十兩

最常出現的情節︰1. 衙門行規「重三疊四囑咐又囑咐」2. 徐周氏酷刑下招供及喊冤3. 天色將明未明，遲遲不見日出

曲折案情不再是主角；老三心境的陰沉苦悶，衙門的黑暗，以及社會不見天日的狀況，才是重點

強調人和社會的苦悶無出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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敘事模式︰時間

冬夜真長，寒雞一遍又一遍的啼鳴，這才催來了遲遲疑疑的破曉。穿梭在這衙門裏層層道道的廳房當中，原看不到多大的天空，但遍地盡是雪一般白霜，就很夠了。

我只感到眼睛澀澀的很睏，鼻子就要凍掉了。

好在天總是破曉了，一天總有一個太限﹗都打著呵欠，口裏白團團的熱氣噴出很遠很遠。管他呢﹗這樣子睏，手腳都凍僵了。

恐怕我正是半生不熟的時候，彷彿這天色，這破曉時分，說夜不夜，說晝不晝，儘管匆匆間不會久留，可是等日出還須一段兒時辰——我是這樣子想。

重複出現的寒冷描寫。冷代表什麼？怕冷和不怕冷的體質又代表什麼？

18

敘事模式︰時間

《十五貫戲言成巧禍》的敘事次序

環環相扣

十五貫 → 戲言 → 成巧禍

直線順序方式進行

巧合必須一個引出一個，一絲不亂

技巧上次序似顯平板

但連環巧合造成不可思議之懸念

宣揚主題，教化讀者，預敘陰德與果報

19

敘事模式︰時間

《破曉時份》的敘事次序

「從中間起說故事」 插敘，在故事中加入相關的回憶或倒敘，

如︰- 老三因父親安排而入行的五石小麥- 巡捕房與馮大老爺之間的矛盾- 衙役中飽私囊的盤算

多樣化的開放式主題︰徐周氏、戴某、老三，或其他人物的悲劇

減少觀察者的全知能力，增加讀者的參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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敘事模式︰時間

「打這位馮大老爺上任以來，這個案子是捕房頭一回得手辦，又快又漂亮，也給小隊子看看顏色，捕房的夥計可不光是吃飯的。別的不說，捕房的爺們兒沒一個不是咱們縣裏的人；不給本鄉本土捧捧場，咱們臉上也沒光彩。老三，你說可是，啊？」

以黑八的對話交代此前衙門中的恩怨，補敘中進一步呈現冤案之「冤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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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物塑造︰圓型人物與扁平人物

「扁平人物在十七世紀叫「性格人物」，現在他們有時被稱為類型或漫畫人物，在最純粹的形式中，他們依循著一個單純的理念或性質而被創造出來。」—— 福斯特《小說面面觀》

圓型人物︰可以適應任何情節需求；身上掛著性格標籤而不為標籤所限；新奇又令人信服，生命深不可測，活於字裏行間。

描寫圓型人物不一定比扁平人物優勝，視乎二者的配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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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物塑造︰圓型人物與扁平人物

《十五貫戲言成巧禍》/《錯斬崔寧》

崔寧︰「巧合」的代名詞、扁平人物

陳二姐︰弱小者的代表、扁平人物

王氏︰經歷幾番轉折，較立體的扁平人物

府尹︰典型昏官，扁平人物

配角︰劉貴、靜山大王、劉貴丈人，甚至不能牽起同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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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物塑造︰圓型人物與扁平人物

《破曉時分》

西方小說重視人物塑造刻劃

人物只有姓氏排名、沒完整名字

地方籍貫亦不清晰，只知當地下雪而寒冷

老三︰

- 未經世事？衣服工作得親人打點

- 矛盾、懦弱、自我掙扎、妥協、缺乏勇氣但唯一仍不願埋沒良知的人

-「圓型人物」的多重衝突性

人物塑造︰圓型人物與扁平人物

徐周氏︰

- 年輕，十五歲以五百兩賣給徐家

- 悲慘、早熟、平靜、明白世情冷暖滄桑

- 直指衙門黑暗︰

「不用了﹗」這小媳婦強打起精神，出奇的那樣鎮

定，啞啞地說了︰「但看大老爺要我怎麼招罷﹗」

喘上一陣子道︰「我娘家也送不起錢給老爺；有錢

也不花在我身上；肯在我身上花錢，也不把我五百

兩銀子賣給人家做小……」

-遍嘗人間辛酸，盡力反抗壓迫，對命運不服氣又莫可奈何

人物塑造︰圓型人物與扁平人物

大老爺︰鐵石心腸、抽大煙而至身體廢弛鬆垮的府尹

黑八與章大︰看盡人情冷暖及殘酷，深諳生存之道的資深衙差。章大的「打三十年太極拳」與「耐寒」的身子，具象徵意味。

一眾配角均代表著世俗的老江湖價值，冷漠而圓滑

戴某︰正直熱心、樸實無辜，與章大等成為對照

《破曉時分》以人物之間的對照構成立體感，讓讀者忘記人物外在特徵出身，進入人物內心。

主題思想︰文化與價值觀

《十五貫戲言成巧禍》勸導教化的主題

話本小說的教化「口舌從來是禍基」

開場詩與散場詩作點題，幫助記憶

宋代理學倡盛，男女授受不親的思想強烈

因果報應的傳統思想

靜山大王與寨夫人大娘子為夫報仇

警醒世人莫種惡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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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題思想︰文化與價值觀

對黑暗吏治的批評

《破曉時分》衙門之陰森寒冷 貪污、買賣權力、金錢作祟之主題，貫穿全篇 五石麥子為老三買鐵飯碗 失二百兩、報五百兩 刑求︰「看刑罷！」vs「開飯罷！」草菅人命

偽證︰老三假充悅來客棧店東 冷漠︰大老爺喝茶吃大煙宣判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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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題思想︰文化與價值觀

人性關懷的宗旨

1.人性善惡的掙扎妥協

「可憐崔寧和小娘子，受刑不過，只得屈招了，說是一時見財起意，殺死親夫，劫了十五貫錢，同奸夫逃走是實。左鄰右舍都指畫了『十』字，將兩人大枷枷了，送入死囚牢里。將這十五貫錢，給還原主，也只好奉與衙門中人做使用，也還不勾哩。府尹疊成文案，奏過朝廷，部覆申詳，倒下聖旨，說：『崔寧不合奸騙人妻，謀財害命，依律處斬。陳氏不合通同奸夫，殺死親夫，大逆不道，凌遲示眾。 』當下讀了招狀，大牢內取出二人來，當廳判一個斬字，一個剮字，押赴市曹，行刑示眾。」（《十五貫戲言成巧禍》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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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題思想︰文化與價值觀

人性關懷的宗旨

1.人性善惡的掙扎妥協

《破曉時分》老三的心態轉折

-初入行的隨俗心態︰「喊堂威」儀式

-矛盾衝突百味紛陳︰鐵飯碗的滋味

-懦弱推託下的妥協︰同流合污與自保

-退縮接受的彷徨︰「吃定這行飯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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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題思想︰文化與價值觀

人性關懷的宗旨

2.無常生命的悲憫反思

《破曉時分》陳二姐的身份地位

-禍福不由己的無奈︰接受典妻制度

-善惡終有報的補償︰古今重點之別

《破曉時分》中人性關懷的反思重於等待天理循環之救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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結論︰文化與價值觀

古典小說《十五貫戲言成巧禍》

強調謹言慎行、自求多福，一旦禍從天降，亦須

知天理循環，果報不爽。

導人向善並導人接納與妥協。

現代小說《破曉時份》

強調世道與人心皆幽暗，因果不明，天理不公，

因此人在其中有苦悶與掙扎，個人之抉擇因而亦

更嚴峻。對陳二姐的細緻刻劃亦見性別意識。

暗喻五、六十年代台灣之政治鬱悶與前景不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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